第15章(1/1)

喜生神,愁伤身,老话是丝毫不错,自七月十四数到七月二十九,半个月功夫,崔成秀瘦了七斤。御前人人把他变化看在眼里,却没人有闲心理会——一群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谁能笑话谁呢?

太监们不通朝政,看不出朝廷上下一片风雨欲来的局势,也不懂内阁诸位大人花团锦绣的奏章,但只要是御前的老人,都猜得出内阁封驳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主政,大人们辅政,皇上传了旨意,大人们凭着旨意写了诏书,分派到各部或地方去实行,如今主政的和辅政的眼看要争起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皇帝这一次仿佛拿定了主意要一意孤行,自中元节后,又给内阁下旨。按先头的旧例,封驳三次,便要下发至六部九卿同议,当初太祖皇帝时阁臣们不肯奉诏,太祖皇帝一日三旨意,当日便六部九卿同议,礼部尚书与光禄寺当庭奉皇帝口诏准备册后典礼,御史竟不及谏——因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阁臣们担心良莠不齐跳出些邀宠小人坏了事,便不急着封驳,只是流水般递牌子苦谏。

阁臣们走马灯似地进宫,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眼目,眼看着就是满城风雨,崔成秀几乎是欲哭无泪:不过是献媚讨好,想博个进身的台阶罢了,谁承想这通天大道居然能变成要命的绳子呢?在他心里,顾沅这件事本是个天大的便宜,皇帝高居九重,抬举一个人进宫何等容易?宫里头空出来的殿阁多了去了,随便安置个地方,给个名位,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能说出不是?谁能想到这位小爷如今认了死理,非要把人往凤座上安呢?

大臣们日日进谏,又上书请皇帝“远小人近君子”,俨然就是御前有小人作祟的架势,皇帝全部留中,锁在昭乾殿奏章柜子里落灰。君臣一来一往,虽然还不到针锋相对,但眼看着就要相敬如冰,太后也坐不住了。

八月初一是大朝会,当着诸多大臣的面,倘若皇帝与内阁公然撕破了脸,事情势必不可收拾,

七月三十,崔喜传太后懿旨,招御前正副总管到仁寿宫问话。崔成秀魏逢春两个战战兢兢进了殿门,眼见太后高座,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妇人,左边的一身宫装,是鸾仪司掌印郑葭,右边的一身戎装,是鸾仪卫提督林远,登时腿都软了。

鸾仪卫外掌镇抚司内掌慎刑司,专管钦命要犯和重罪宫人,崔成秀觉得小命已经去了半条,勉强赔着笑脸跟魏逢春一道给太后请安:“小的崔成秀、魏逢春,给老娘娘叩头。老娘娘康健吉祥。”

“要你们来也没别的话,”太后开门见山,“如今为大婚册封的事,皇帝和阁臣们生分闹脾气。原本政事我不插手,可君臣这么样儿总不是事。凡事先有因后有果,皇帝这么固执,想必是心里有了人,你们两个是离皇帝最亲近的,可知道什么?”她目光落在崔成秀身上,神色骤然严厉起来,“崔成秀,皇帝出宫是你跟着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你起了什么心思,领着皇帝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崔成秀一张笑脸几乎变成了哭脸:“老娘娘在上,小爷出宫时奴婢一步不落的跟着来着,除了和几个士子谈论文章时事,旁的可什么都没有呀!不是奴婢说谎搪塞主子,不只是奴婢一双眼睛看着,也有上直卫许游击在,不信,您老人家传他来,奴婢与他当面对质!”

旁边林远也点了点头:“我也问了许游击,陛下勤政,微服体察民情时也多半听人谈论国事民生,别的都不怎么入眼。那几个士子的来历我也派人去学政衙门查了,看着像是正派读书人,年纪也比陛下长得多。”

“不是那些个歪门邪道就好。”太后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宫外头的,那就是宫里头的。我知道皇帝谨慎,想必有什么也封了你们的口,这也是应该的事。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里:得皇帝喜欢是天大的好事,断不是什么奸佞。只是有些超分寸的事儿做不得,有大臣们拦着,凤位是别想,不过哀家做主,给个妃位,倘若是个真好的,日后封贵妃,也不是不成的。”

眼见太后把心思放在了宫内,崔成秀松了一口气,一推二六五地不认账到底:“回老娘娘的话,奴婢当班的日子,多半都轮着日讲,小爷上午读书下午看奏章见大臣,总不出这几样儿。其他没日讲的时候,小爷有时候也在宫里头溜达散散心,奴婢不曾伺候过,就不知道了。”

眼见着烫手汤圆塞进了自己怀里,魏逢春心里把崔成秀恨得牙痒痒。皇帝溜达散心他随着,可那是皇帝背着手想心事的时候,什么时候和各宫宫女说过话?他认定了是在宫外出的事,其中崔成秀肯定也使了不少力,打心里不愿替这个祸头子说话,可两人眼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根本没得选择,只得也苦着脸道:“老娘娘明鉴,咱们小爷这个,这个,就像那些个大人们说的,圣鉴渊深、圣明烛照、圣学渊博,奴婢等实在是看不出来呀!”

他成语用得实在不伦不类,殿里略识得几个字的内官宫女都捂嘴偷笑,太后也忍不住解颐。

眼见两人都咬死了不松口,林远与郑葭对视一眼,向着太后微微欠身道:“向来女子与男子心性不同,这些奴婢们看不出来也是有的。”

太后叹了口气。也是,女儿心,海底针,太监虽然净了身,毕竟先天条件摆在那儿,端茶递水跑腿巴结都成,女儿家闺中心思,怎么揣摩得出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皇帝虽是女帝,身边宫女依旧按男帝规制,并不做更改,一是起初太祖皇帝是马上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二是成宗担心自己女儿成日与深宫妇人一处,性情柔弱担不起江山,却不想到了当今皇帝这里,却露出了这一桩短处。

“而且此人也不一定当真有。”

这句话实在让人费解,殿里人都是一怔,郑葭却依旧不慌不忙:“太祖皇帝下旨,是立楚氏为后;陛下不提立何人为后,只提议礼,当时臣便有些疑心,只是阁臣们已经封还旨意,便不曾提——臣去查了之前几日的奏章,果然礼部上书请选皇夫,听闻陛下对如今勋贵子弟并不中意,可历来都是先立后宫后亲政,臣私下揣摩,不是陛下没有大婚的心思,又寻不出合适借口罢?

这些话却正对上皇帝前些日子说的话,太后醍醐灌顶般了悟,一时喜上眉梢:“想来是为了这个!真是,这种话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年纪小,这些地方又不曾接触,羞嫁恐嫁,本就是女儿家本性,倒是我疏忽了。”

“倘若当真是这样,事情也好办。”郑葭道,“女帝本就不同男帝,太早大婚,也与孕育子嗣不宜。不如请老娘娘下旨,大婚人选暂且推到三年之后再议。等日后陛下年纪再长些,识得儿女情长滋味,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这有什么难的?”太后回想皇帝在宫里的日常举动,越想越确信不疑,“我原本也想把婚期往后推些时日,待皇帝身子长成再行礼。如今索性直接问问皇帝,倘若当真为这个缘故,这么办就是了。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我替皇帝做个主,阁臣们也不该再说什么才是。”

她午后便亲自去清和殿,这一日沐休,皇帝令人把阁臣们的谏书挑拣到一处,正在一份份翻看,听人禀报,忙起身相迎:“母后怎么亲自来了?”

奏章堆满了整张书案,太后看着叹了口气:“听阁臣们说,皇帝要学太祖皇帝?”

“儿怎么比得了太祖皇帝?”皇帝道,“太祖皇帝立后,谏书一日就收了半柜子,这一点儿比不了;太祖皇帝下旨意内阁不办,礼部却有人敢接旨办差,这一点儿也比不了。”

这话语气虽然平静,内里沟壑却让人心惊,太后仔细想了想,心思反而更确定了些:“都说天子金口玉言,可有的时候金口玉言也说了不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若有喜欢的人,不妨带来给我瞧瞧,倘若真是好的,我与皇帝做主。”

皇帝想了想:“儿并无心仪之人,儿只是奇怪,太祖皇帝可以立后,为何儿连议礼都做不得?”

这话说得依旧是一团怨气,太后却彻底松了一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亲政收权是常有事,皇帝突发奇想,以此事入手,也是情理之中。然而这样与政局相关,自己却不好相劝了,便又寻了郑葭来私下劝解皇帝。

郑葭在朝议上并不发言,仿佛一心置身事外,皇帝本以为鸾仪司与阁臣们一样,听了提议并不喜悦,反而仔细审视郑葭:“是你与母后提议,把大婚推到三年之后?”

“臣确是如此提议。”郑葭依旧不慌不忙,“只是个中理由,却不尽然。臣侍奉陛下理政,知道圣虑周详深远,非常人能及,想必陛下于大婚一事也是自有主张,那些话,只好与太后这样的忠厚人说。”

“那你在朕面前,又想说些什么?”

“请陛下先为臣解惑。”郑葭微微一笑,“太祖皇帝英才伟略,只为后宫诸子相争,身遭不测——陛下是一时儿女欢愉,还是当真要学太祖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