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捉虫)(1/1)

崔成秀紧赶慢赶,回宫时已经过了辰正,按照惯例,皇帝日讲总得到午时方止,他在值房里歇足了精神,待皇帝进过了午膳,先进殿交待差使:“回小爷,昨儿吩咐的差使已经办得了。”

皇帝坐在案边,头也不抬地看奏章:“她收了?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那声气极淡,仿佛并没什么期待似地,崔成秀微一迟疑,又是中规中矩地回话:“收了。倒是没有什么话,只是——”

“此事到此为止。”皇帝淡然看了他一眼,“不必再提了。”

崔成秀怔了怔,边上侍立的副总管魏逢春低着头,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同是御前当差,崔成秀的心思他还不明白吗?这小子不上进,一门心思把小爷往宫外勾搭,这回吃瘪了吧!

御前大总管二总管彼此揽尖儿抢活儿是宫里公开的秘密,眼见崔成秀怏怏退了出去,魏逢春暗地里乐了半天,精神焕发地在皇帝面前递小话儿:“什么差使能一办一夜,还不是借着由头去逛外城了?小爷昨儿巴巴等了半夜,奴婢们看着,实在是——”

皇帝放下奏章,冷冷瞥了他一眼:“聒噪。”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眼神极少见,魏逢春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低眉顺眼地伺候皇帝读了一会儿奏章,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道:“小爷昨儿歇得不好,眼下可要歇一歇?”

皇帝想了想,点了点头。魏逢春几步到殿门口,轻轻击掌,候在廊下的几个司设女官进殿,不一刻就全退了出来,向着魏逢春低声通传:“有旨意,小爷要静静养一养神,殿里不必留人。”

魏逢春不敢怠慢,在殿门口朝着里间叩了个头,轻声道:“奴婢等告退。”起身领着一干人退出殿去。

外间一片寂静,皇帝躺在天青帐里,心里头乱麻一样,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世上最难寻的便是后悔药,自那时到此刻,皇帝已经无数次地后悔:怎么就会那样的莽撞呢?

之前那人虽然客气,也总能礼尚往来相谈甚欢,可如今崔成秀费了一夜的力气,才能让她收下自己的一包茶叶——一念至此,皇帝就觉得心里头仿佛被人狠狠划了一刀:她是彻底地要和自己避嫌疏远了,这想法也对,她本就是有夫婿的人,眼看着就能与人光明正大成婚拜堂生儿育女,本身又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一个除了富贵以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女子?

倘若自己能学太祖行径,或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倘若她本身便对自己避如蛇蝎,那时岂不是连挽回的期望都一丝不剩?皇帝抬起手,在虚空里慢慢描摹,一笔一划都仿佛刻进了心里头,明明满心里都是这两个字,可现在的她却不愿听人提起——“顾沅”这两个字,她怕了。

崔成秀再也没在慈寿庵露面,顾沅等人安安静静地在庵里呆过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满城寺院都做盂兰盆道场,自然又是搅得几人读不成书,许汐去报国寺逛了一日回来,扳着指头与顾沅数了一轮进香听经的权贵,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长与这寺庙颇有渊源,这一次倒是不曾亲来。”

“满京这么多寺庙,香火旺盛的岂止一家?还不许人去别处进香么?”李清见顾沅虽然头也不抬地抄书,页角却已经溅上一滴墨迹,瞪了许汐一眼,寻了个借口,将她拉到院外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阿沅?”许汐扁了扁嘴,“她不提,可我还看不出来么?她一本本抄的时文集子,是鸾仪科的,还是承爵考的?抄完了还要自己加评点画圈儿,一本花的功夫顶得上之前三五本,她这样费心,谁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说了些什么挟恩图报的话出来?如今大考在即,便是要报恩,也不能把自己的前程赔上,我有心替她去讨个公道,谁知那些个报国寺里的和尚,一个个滑得泥鳅一样,怎么都不开口!”

“阿沅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李清道,“我也问过她,听语气不似是受了什么胁迫,倒像是要了心愿似地。她功底厚,不必如咱们这样临阵磨枪,左右不妨事,且由她去罢。”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远远山门方向一阵嘈杂,不多时慧静并主持一脸惶惶然引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皂衣衙役过来,颤着手朝两人一指,道:“这二位施主是与顾施主同住之人。”

二人听她声音颤巍巍的不同以往,正摸不着头脑,那边班头已经取了牌票火签出来,向着二人笑道:“小可李辰,刑部当差,我们奉命拿顾沅一人,两位小娘子若是无事,也随着走一遭?”

他话说得客气,身后人腰刀却已经半截出窍,李清与许汐对看一眼,便都应承。那些衙役都是办老了案的,这边言语稳住二人,那边已进了院。不过一刻功夫,只听里面家什响动了几声,一个衙役引着顾沅,另外两个提着书箱等物一处出来,将一张纸递与李辰道:“这小娘子倒甚是老实,也没甚行李,只这几样东西,我等写了清单,到时一并交上去便是。”

许汐不忿,正要开口,见顾沅朝她使了个眼色,便也闭了嘴,只待到衙门与顾汐讨个公道,不意那刑部衙门却甚是省事,只派个书吏记了两人口供便把两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两人只道顾沅脱身也一样容易,在角门徘徊许久,眼见已是夜半三更,顾沅人影也不见,正忧心如焚,角门里出来一位下值的女官,四十左右年纪,绿袍角带,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举着灯笼看了李清两人几眼,忽地扬声道:“你们两个,如何在这里?”

李清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细细端详那女子一会儿,忽然喜上眉梢,抢上前行礼道:“程先生在这里,阿沅有救了!”

“今科顾沅也来了?”程素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听李许二人将经过讲述了一遍,程素双眉也拧到了一处:“我倒是听说那班水匪指认有位女科士子窝藏贼赃,已被传至此处,想不到竟是顾沅。想来她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你们提到的那两位小娘子行迹却甚是蹊跷。如今世风不好,多有人伪装贵介设仙人跳的,倘若是如此,只怕她脱不了干系。我且在里面细细打听着,你们两个回去温书,莫误了前程。”她见两人不应,又板起脸道,“顾沅在这里有我照应着,衣食都不用你们操心。她若清白,不多时脱身出来,依旧一样应试。你们两个本就不如她,还这样诸多分心,倘若落第,岂不是让顾沅负疚一世?”

她摆出师长架子来,两人无法,只得告辞。程素待两人走远,略一沉吟,回身进了角门,沿甬道至签押房,取了那份抄检清单仔细看过,揣在怀里去花厅请见刑部侍郎许志玄。

“那个小娘子我方才已经见了,不似是作奸犯科的人物。”许志玄听程素禀了来意,甚是不以为然,捻着几根胡须道,“最多不过是年少无知误交匪类,让她在狱里待上一日权作教训,明日训诫几句让她回去也就罢了,如何就要革了她的功名?这岂不是太苛了?”

“大人昨日与我提起,陛下前日下旨,要内阁议太祖册后仪注,内阁封还中旨,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可是真的?”

“这等事有什么人敢胡言乱语?”许志玄道,“陛下向来聪辩知礼,不知遇上什么样的小人蒙蔽蛊惑,突然兴了这样念头。只恨那些御前的人口风甚紧,我与几位大人怎样也探听不出来,不然我等必联名上折,请太后老娘娘做主,将这奸人铲除不可。”

程素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抄检清单并那包阳羡茶,一起递与许志玄:“前些日子下官去慈寿庵进香,却见有位中使模样的人进出走动,甚是蹊跷,故此留了心。今日想起来,去查了查,那顾沅容貌秀美,衣被简薄,行李中却有今年方入京的贡茶,又有人以林十一之名为她布施香火银子,让她住在慈寿庵里——这岂不是对上了么?”她停了停,又道,“不瞒大人,昔年我为梧州教谕时,也曾教过此女。倒是个聪明可造之才,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心术不正,为了入神童科竟欲引诱于我,为我斥退,听闻羞得几年不敢出门,如今却又进了京。我只道此女洗心革面,却不想竟又惹出这样的事来——这样的人,若到了御前,可怎么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