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三(1/1)

韩青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二皇子的时候,他还只是太医院的小小宣差,官品为八。合宫每一处宫殿的首领太监都是他的顶头上司,见了面,他得低头、行礼,然后匆匆提着药箱退避三舍,躬身目送那人走远方能离开。

京城的天,当真是蓝的没有一丝云。只不过,在这片天下的人心,便没有那么纯净了。

世人都说,宫里的女人和孩子难将养;世人都说,一个女子在宫里要存活,不仅要拥有姣好的容貌,还要拥有过人的聪慧、人缘和家世。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要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打好关系:交情深浅,轻则关乎子女性命,重则攸关生死、牵扯一生荣华。

太医院、太医院,从东面往西走一共有四百九十二步,从南往北则少两步。架子上摆着瓶瓶罐罐可以令爱者生、怨者死;柜里的药材只要经过了众位太医的手,便能成救人良方、亦或是杀人圣器。

头顶有飞鸟飞过,燕雀微薄的叫声却胜过囚在金丝笼中的雀儿高远好听。韩青抬头看着天空,雁过无痕、何况是京城普通的燕雀。

“韩大人,您这边请——”

带他前来的那个侍监适时地出声,打断了韩青的出神。看了一眼身上的官服,又无意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自己提着药箱的小宣差和医官,韩青皱了皱眉,跟着侍监走进了那座宫宇:

锦朝几百年来传说之中最奢华的宫殿——永宁殿。

侍监站在门口,有些害怕,看了韩青好几眼之后,才怯懦地说道,“圣上不让我们进去,只让大人您一个人进去,您看这……”

韩青没有说话,只朝着自己的两个小徒弟伸出手。他们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将药箱悉数递给了韩青,韩青看了侍监一眼:

这样,成了吗?

侍监早就听闻太医院正使韩太医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他慌忙点头然后拿出了御赐腰牌给门口的禁卫看了,禁卫才推开门,让韩青提着药箱进去。

进门便看见了左手一侧围着长廊一圈的翠竹,如此绿意、在北地实属难得一见。正面看过去,端是一汪清澈的池水,池心伫有八角凉亭一座,从门口往北有蜿蜒的巨石铺在水面上作为小径、直通凉亭。亭上有两句词,上阕写着“泠泠弦上音”,下阕却是写了“松风慢诗心”。

在那亭中,静静地坐着一个人,白衫冠冕、面如冠玉、长发覆额,正在面对着一盘残局,偏头沉吟。

韩青皱眉,看了看面前的水面,握紧了药箱,微微提起那厚重的官服,往前走了一步,踏上了巨石。

那石头不知是从哪个河滩搬过来的,在日光照耀下竟然不会发烫,常年累月地浸泡在这里,边缘一圈有浅绿色的青苔,池中荷花含苞欲放、荷叶舒展,莲叶之下还有红黑色的鲤鱼在游动。

只是可惜,韩青没有心思欣赏如此景致,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是不是深吸一口气、重新低头飞速看清下一个巨石在哪里,然后再不看第二眼,抬头迅速迈步往前。

他怕水,所以,他才会不远千里来到了京城。

在韩青最后一步踏上了池心的凉亭边缘的时候,他整了整衣衫,放下药箱正预备拜下,却听见那个面对着残局对弈的人开了口:

“大人不会水?”

韩青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可是很快,这一点点的变化也像是丢进了深潭里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被他隐去了。

韩青挽了挽衣袖,对着凉亭中的人行礼:

“臣,太医院正使韩青,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替您看诊。”

“看诊?”亭中的人挑了挑眉头,继而像是想通什么似的轻松一笑,“起来吧韩大人,原来我是病了……”

韩青皱眉看着他,医者望闻问切,才初见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位大人没有什么病,但是圣上的旨意难违,韩青只能站在这里,沉默。

“既然他说我病了,我便是病了吧——”亭中人笑了笑,起身来拿出一个崭新的茶杯给韩青倒了一杯茶,“既然我有病,那么大人还是替我‘好好’看看吧。”

此刻外头起风了,风吹竹林竹叶簌簌动,池水翻卷波浪、水声潺潺。

韩青看着那盘残局、还有从杯中升起的热气,并没有落座,而是再次恭恭敬敬地躬身对着亭中人行礼道:

“王爷没有病,韩青此生,不医无病之人,在下告辞。”

韩青转身提起药箱,也不等那亭中人回答,只往前了一步,却看见池中起了涟漪的水,眼前一花、停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他就被身后的人给抱了个满怀、手中的药箱也被抢了去。

伸出手去推拒,可是却听见了耳边一句轻笑,“既怕成这样子,又何必逞强呢?”

他怕水,当然更怕无理取闹的病人。

韩青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推开了身后抱着他的人,后退一步整理好了身上全部的衣衫,面对着亭中人再拜:

“臣谢王爷相救之恩。”

“你……”那人似乎发觉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睛亮亮的,“你叫我王爷?”

韩青再次皱眉,他相信他这辈子都没有皱过那么多次的眉头,眼前此人正是内乱起事失败的宁王顾诗心,或者该说是前朝和帝与庶母*生下的二皇子凌与权。安成帝继位之后,对外宣称宁王病中,需要进宫疗养。

于情于理,韩青不觉得他叫他王爷有什么错。

似乎是看出来了韩青的疑惑,顾诗心玩起嘴角笑了笑,拉着韩青将他强行拽到亭中坐下来,并且将棋子推到了韩青的手边:

“难得大人来,陪本王说说话吧——皇上拘着我,平日里也没人能进来,难得太医你来了,韩大人既然看出来本王没病,想必更知道为何皇上要说我有……”顿了顿,宁王复又笑了,“大人进来匆忙就回去,岂非给了皇上治你罪名的把柄?”

“不如陪我下盘棋吧?”

说着,宁王不容人拒绝地自顾自地下了一子。

现在,看着宁王笑成这样,韩青当真觉得这位王爷是有病了,脑子有病。他记得那时候他还是个从六品的医官,在明光殿上,看着皇帝陛下被人毒死,眼前的王爷冷面冷心,静观其变,大有权柄在握、翻云覆雨之势。

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如今沦为阶下囚,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一面觉得奇怪,韩青一面无可奈何地坐下来陪着宁王下了一盘棋:那残局摆得精妙,却实有大开大阖的妙处,韩青并不喜欢下棋,可是年少时候心性不定,学下棋不过是为了定心神,可是与人对弈那么多年、棋谱背了不少,却没有一次被一盘棋当真给吸引了。

宁王定然是各种高手,不仅棋出妙招、还熟识此局。

直到天色渐晚,韩青听见了肚子咕噜之声,一惊抬头,才发现宁王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看着自己,韩青才惊觉那声音是从自己的五脏庙里面发出来的。

为医者最讲究的就是修身养性,这个时辰都没有吃饭,韩青觉得自己今天是有些出格了。

站起身来想要告辞离开,可是才一起身就觉得眼前一花,险些从亭里掉落池中,又一次被宁王抱住,韩青倒是冷静多了,只是轻声说:

“天色已晚,还请王爷让在下回去。三日后,臣再来为王爷看诊。”

夜色之中,宁王的面容婉转好看,弯起嘴唇摇头说的,却是拒绝的话,“不好,好不容易本王才盼来了愿意叫我王爷的人,本王看今日天色已晚,太医就留在我这用膳吧。”

这怎么成?!

韩青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宁王顾诗心拉着跳上了巨石,看着那水面还有漆黑的夜,韩青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揪住了顾诗心的手臂。

药箱,就这样被留在了亭中。

那之后,太医院正使韩青每三日都会多一件差事,那便是往永宁殿去给那位“重病不治”的宁王爷看诊,听过路过的宫人说,寂静的永宁殿,每次韩太医去了以后,都会传出欢声笑语。

久而久之,宫里的嫔妃们都以为韩青韩太医的医术高超、医称国手,没有他治不了的绝症。后来,皇贵妃无法顺利诞下皇子,多亏了韩太医,他精通医理又熟识人体结构,对房中秘-术不知为何也有由浅入深的了解,竟然在宫中大胆开腹取子,保得母子平安。

从此,宫中无人不服韩青医术。

这日中秋月圆,好不容易忙中偷空,韩青离了太医院便自己在宫中随意走走,自幼时渡河父母兄长溺亡被师傅所救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过中秋。

谁知,走着走着却来到了永宁殿的门口,守卫的士兵认得他,早早就帮他开了门。鬼使神差地、韩青走了进去,却看见宁王点燃了一排宫灯,站在那宫灯之中,笑得十分开心。转头来看见他,也有一丝惊讶:

“韩太医?怎么今日你是来陪本王过节的吗?”

看着那人发自内心的笑,韩青摇了摇头,却走过去站在了宁王的旁边,抬头看——一轮明月,宫外礼炮齐鸣、歌舞丝竹喑哑。

那时,

无论是太医院正使韩青韩太医、还是被软禁的宁王顾诗心并不知道,他们纠缠了一生治疗“肾虚”、“肾气不足”、“肾经不调”的冤孽,便是从这一轮明月,开始的——

正所谓:医者、不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