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1/1)

文景九年的冬天,大约是京城百姓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了。

这年冬天来得出奇得早,而且第二场、第三场冬雪接连下得出奇得大,有不少没来得及修补的房屋很快就被大雪压塌,京中和天下变乱横生,让百姓们担惊受怕,流言四起,羽城被攻破、京城岌岌可危,不少人背着行囊准备向西面的铭城逃难。

文以宁披着貂裘立在城楼上,他身边站着卫奉国静静地给他撑着伞。

天地素裹,加上身上的貂裘也是雪白色的,仿佛他和这座城楼融为一体,在城楼的牌匾上写着“锦绣”二字,当年锦朝的太-祖皇帝取义“锦绣河山”,定名锦朝,亲手写了这两个字挂在京城北面的城楼上。

“你说,锦朝会不会亡在我手上。”

“……”卫奉国皱了皱眉,走过去拍了拍文以宁的肩膀,“不会的。”

“你一早知道瑞儿是装傻的,是不是?”

文以宁看着卫奉国,没有排开肩上的手,也没有动怒,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卫奉国看,左眼角的泪痣看上去更加令人迷惑,他的长发束在脑后,在伞外的雪花飘落。

卫奉国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卫奉国别开了视线,放在他肩上的手也慢慢地垂落,有些抱歉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

“卫奉国,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他打断了卫奉国的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他咬了咬嘴唇,“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知、或不知。”

“我……”卫奉国看着文以宁坚持,便咬牙回答,“我知。”

“那为何不早告诉我?”文以宁偏着头看着卫奉国,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冬天的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他紧绷的神经,因为知道了一件惊天的秘密,才变得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好。

“我以为……”卫奉国有些犹豫,又有些懊恼,“我以为我能应付这件事,我能劝那孩子放弃,我能、我以为我能……”

文以宁盯着卫奉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陡然抢过了卫奉国手中的伞将那把伞从城楼丢了下去,伸出手来戳着卫奉国的胸口道:

“你以为你能!你能控制局面吗?!你能劝他放弃仇恨不对锦朝报仇吗?!凌与枢杀了他的全部族人,还害得她母亲那般了却残生!这么十年来他装疯卖傻过得容易吗?!卫奉国,你、你不能……”

说着,文以宁的声音忽然小了,他奇怪地弯起嘴角笑了笑,“你、就连你……若非是遇上我,遇上我——改变了你全部的计划,我、我……”

我文以宁何德何能?能让你放弃灭国去势的大仇。放下这一切,这些你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跟我远走?

“我承认!”卫奉国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一把捉住了文以宁的肩膀看着他,“我承认我知道皇上他根本就不傻,我也知道我妹妹从来没有放弃过复仇的心思,我知道他们一直和大戎国的旧部有联系,我甚至能够承认我在京中宅邸的管家就是大戎国的宰相!”

“可是!”

卫奉国一口气说了很多,他顿了顿,又复摇晃着文以宁,逼迫他不得不看着他的脸:

“可是,我遇上了您之后我所为、所料都是为了您一个人!大戎国的仇我可以放下,仁尔玛的仇可以由皇上去报!天下何干、我只求您能安乐!”

“我的安乐就是我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文以宁有些歇斯底里地冲着卫奉国喊道,“我遇见你之前,我只想着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我要让凌家欠我的全部还给我,可是卫奉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天下、让中原变成这个样子!我没有!”

“我知道您没有!”卫奉国不顾分说将文以宁拉到怀中,狠狠地抱紧,不顾文以宁的推拒、甚至不顾文以宁气急咬在他颈项上的疼痛,“您想要报复的,至始至终也就只有和帝、桓帝和凌与权而已,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文以宁忽然推开了卫奉国,眼泪流淌出来滴落在雪地里立刻变成了冰碴子,“你我本来就有仇,你是戎狄,你们戎狄连年杀戮我锦朝百姓,我、我身为凌与枢的男后,我看着他将你们大戎灭国,看着他将你同胞的十一位亲王屠戮殆尽,我甚至没有能够救下你妹妹仁尔玛,我待凌风慢也并非尽心尽力。”

“卫奉国,我们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根本不能在一起,你明不明白?!”文以宁后退了好几步,吃吃地笑着看着卫奉国,“就算你能放下,我、我也放不下,我永远无法忘记,也没办法放弃。”

“以宁!”卫奉国追上去捉着他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不信!”

“没有什么信不信,”文以宁继续后退,再后退就到了城楼的拐角处,如意带着禁军等在哪里,见他过来,如意立刻带着禁军围了上来,阻拦了卫奉国的靠近,“卫奉国,你我今日言尽于此,既然凌风慢让你离开,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为什么?!”卫奉国决眦欲裂,不可置信地隔着人群冲他嘶吼,“是因为你身上的蛊毒?!还是因为什么?凌风慢是不是威胁了你什么?!以宁你告诉我——”

文以宁默默地转身走下城楼,让卫奉国绝望的喊声被冬日的寒风吹散,他只是咬牙往前走,也不管自己浑身颤抖,双手的指甲几乎都要嵌进了肉里。

直到走下了城楼,来到了锦廊上,如意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身边,递给他一块巾帕:

“主子,擦擦吧。”

文以宁哼了一声,声音却明显的哽咽了,“要你多事。”

“这样真的好吗?”如意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城楼上的卫奉国,又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文以宁,“您告诉卫公公,也没有什么大不妥啊。或许、或许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好过您这样、这样……”

“他到底是外头名声不好,又被叫做千岁大人,”文以宁吸了吸鼻子,恢复了平静,脸上只剩下了肃杀之气,“虽然他是凌风慢的舅舅,但是我看那小子不是什么讲情面的人。”

如意颤了颤,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他用蛊毒带他们离开,却被文以宁开口阻止,文以宁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如意,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凌迟处死,三千活剐不是人该受的。那小子要建功立业、除阉党、平外戚势力,当然会挑我们下手。”

原来,

凌风慢带领戎狄的军队破了羽城之后,一路南下,在大戎国老宰相的帮助下,擒住了陈辉,更让白袍军的不败神话被破除,凌风慢攻破了锦朝的都城之后,在进京没有三日的情况下,就将戎狄所有将领请到宫中来宴饮

在宴饮之上,酒过三巡,有个戎狄首领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众人才惊觉酒中被下了剧毒,他们慌了神地往外跑、质问坐在皇位上的凌风慢,为何要这样残杀自己的手足。

却只能看见那小皇帝端着酒杯,勾起嘴角阴狠地一笑。

那一夜,凡是参与南下的戎狄将领还有大戎国的旧部、全部尽数死于非命。凌风慢将他们的尸首悬挂在城楼之外,带着听命于他的禁军昭告天下:

安成帝临危不乱,斩戎狄乱党以一儆百。

文以宁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平日里只懂得痴痴傻傻笑着的小皇帝,款步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儿臣见过母后”的表情:

阴冷,残忍。

“我阿娘目光短浅,我阿舅感情用事,”凌风慢勾着嘴角绕着文以宁走了一圈,“我装疯卖傻十年,难道就只为了报仇?然后回到草原上、过那种游牧的生活?!”

“一个孩子,你既给了他糖果,他又怎么还会愿意回去过那种只能看着别人吃糖的日子呢?!”

凌风慢笑眯眯的,脸上是超出八岁孩子所有的城府和冷静,一身龙袍在他身上从来没有这么熨帖合身过。或许从来都是合身的,只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一个帝王,一个铁血无情的帝王。

晋王妃有孕,凌风慢没有为难她,为了昭示他的仁慈,将晋王妃送回了蜀中,世子出生之后,仍旧做他的晋王,而且苗疆会永世臣服于锦朝。

凌与权、或者说宁王顾诗心,依旧还是他的宁王,锦朝有祖训要“顾氏万世为王”,那又有什么不好,凌风慢说宁王顾诗心身体抱恙,他特许进宫养病,赐、居住永宁殿之中。

谁人不知,这就是永世的囚禁,活着,是对顾诗心最大的惩罚和耻辱。

纳言阁大学士告老还乡,太傅在大年三十的那天出家为僧,御史中丞始终没能活过安成九年,朝中的臣子换了一波又一波,过去的阉党、后党和王党,全部消失。

然而,

一直痴傻的安成帝为何突然有此作为,凌风慢,他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名正言顺的解释,一个可以让天下人信服,并且让他安成帝在掌握实权的时候,便已经建功立业的解释。

那便是,外戚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