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1)

到达听竹馆的时候已是黄昏,御膳房的宫人们匆匆忙忙地在给各宫送饭菜,后宫之中各处的小厨房也燃起炊烟,唯有听竹馆门外冷冷清清,甚至宫墙外枯竹叶散落了一地,也无人清理。

舒妃盛时,宾客盈门、位列贵妃。败时,却落得门可罗雀的凄清下场。

黄昏如深秋,都引人忧思。

文以宁有些伤感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只唤如意前去叩门。

如意去了,卫奉国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伸给他。文以宁犹豫了一会儿,抬头却看见了卫奉国一双深邃的眼,终于把手放在了卫奉国的小臂上,从轿辇中走了出来。

“卫公公,就送到……”文以宁开口,自己站稳以后就将手从卫奉国手上抽了回来。

“娘娘,咱家这就告辞了,监视馆中还有事,”卫奉国打断了文以宁的话,看了一眼听竹馆之中枯黄的竹林,“娘娘您自己小心。”

说着,竟然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了。

文以宁盯着卫奉国离开的背影,偏着头有些疑惑——这么十年来,他在后宫中需要应付那些为了皇帝争破了头的女人,在前朝要看住那些不安分的臣子。

人就算再怎么愚笨,也懂得了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可这个卫奉国,却总是叫他猜不透、摸不清。

“主子,我们进去吧?”如意的声音传来,文以宁这才回神。

带着如意和平安两个人才跨入了听竹馆的小院,却没有注意在他们进去之后没有多久。原本已经离开的卫奉国竟然折返回来,带着他身边的小太监来到了听竹馆的院外。

卫奉国简单和轿夫交代了一两句话,扯了个谎说有事情忘记与皇后娘娘说,便明目张胆地进入了听竹馆。

而文以宁毫不知情。

卫奉国带着那小孩利索地蹭到了听竹馆的正殿窗下,距离文以宁他们不太近、也不太远——平安懂武功,靠得太近会被发现。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蹲下来,竟然作势听起了墙根。

“舒窈……”

在殿内的文以宁自然不知道卫奉国还在,看着坐在桌前形容憔悴、面色惨白,两颊却病态发红的舒妃,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她的闺名。

“呵……”舒妃抬头,吊着眉眼看了文以宁一眼,“四年未见,哥你依旧是风姿卓绝。”

“……”文以宁痛苦地闭上眼睛听了这句讽刺,叹了一口气,没有回话。

“坐。”

舒妃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的眉目与文以宁有三、四分相似,现在大约因为久居冷宫,更多了那么一份冷漠和疏离。

文太傅专情,一生只娶文夫人一人为妻。夫人喜《诗》,所以他们夫妻所出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出自诗。

《陈风.月出》有云: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舒妃的封号“舒”亦是因此得名。

文以宁十五岁嫁入太子府,陪嫁滕从便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文舒窈。文以宁至今记得天真烂漫的小舒窈,蹦蹦跳跳跑过来拉着他手袖说的那句“哥哥你别难过,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怎么亲厚的兄妹,共侍一夫,又如何不会有矛盾?

何况,他们并非生在寻常官宦人家、嫁与普通皇亲国戚。天子的亲眷,总有更多无奈。

“听说西十二宫闹鬼,”文以宁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我有些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禁足听竹馆,非诏不得见,不许人伺候。妹妹能有今日,不都是哥哥您一手栽培?哥哥既然答应了父亲母亲要好好照顾我这个唯一的妹妹,又怎么会轻易辜负二老的重托?”

“哥哥一向聪明,妹妹过得好不好,你会不知道?你既情愿帮着静妃那个贱人来害我,现在还有什么脸来问我过得好不好?”

“臣妾好得很,不劳烦皇后主子您来冷宫看望!闹鬼?哼哼哼哼哼——我文舒窈还怕什么鬼?就算有鬼,也是我文舒窈惨死后的厉鬼!我倒要看看这合宫的贱婢!谁还敢和我争?!”

文舒窈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来疯狂地哈哈大笑。

可是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都狠狠地扎在了文以宁的心上。静妃的那件事,他曾经和她解释过多次,可是文舒窈终归没听进去。

“放肆!舒妃娘娘你已经是冷宫废妃,怎么敢在主子面前胡言乱语!若不是主子看在你们兄妹一场的份儿上救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指责主子吗?!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主子为了你、为了你……”

“啪——”

如意的大声呵斥却被舒妃毫不客气地一个耳光给打断,舒妃伸手指着如意的鼻子轻蔑地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文舒窈就算被废,也是一宫的妃位,你小小一个总管太监,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平安将如意拉在怀中,狠狠地剜了文舒窈一眼。

文以宁抱歉地看了看平安,讷讷道,“平安,你先带如意去上药。”

“可是……”平安着文舒窈,面露难色。

文以宁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安危:

“你们去吧,不必担心我。”

平安这才拉着如意离开,如意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过,桃子一样的脸肿了老高,临出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回头狠狠地盯着文舒窈大喊道:

“我真替主子不值得!!二皇子死的时候,主子就不该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跪在明光殿三天两夜,主子救了你的性命,你却不知悔改!真应该让皇上当年就把你五马分尸!”

平安面色变了变,连忙拉着如意离开,因为注意力都放在了如意身上,平安也没有注意到墙根窗下大小两个身着蟒袍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文舒窈听了如意的话反而毫不在意地仰头大笑起来,“谁需要你多管闲事来救我?!”

说着,竟然直接用手指着文以宁高声说道:

“哥哥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吗?!我为什么要把凌桐舟推下堕星台你知道吗?!我又是为什么要引皇贵妃去兽苑你知道吗?!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皇贵妃那时候怀有身孕吗?!你以为我当真是无心之失吗?!”

“告诉你!我全部!都是!故、意、的!”

文以宁瞬间惨白了脸色,张了张口,终归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故意要做这些吗?”文舒窈似乎很满意看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骄傲地抬头看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天空。

“……为什么?”

“因为皇上渐渐不那么喜欢我了,他既然爱上许氏那个贱人,我便要杀他此生最爱!他既然偏爱许氏的儿子凌桐舟,我便要那孩子死!凡是他深爱的,我都要一样一样毁掉!这样,他才会永远将我放在心上!”

“舒窈,你疯了……”

“我没疯!你懂什么?!极致的痛就是极致的爱!他要杀我就杀啊!反正许氏和凌桐舟都不会活过来,他让我一生活在没有爱的痛苦之中,我就要他永远记得我、记得我给他的痛!”

文以宁从没有想过文舒窈对皇帝的爱竟然到了这样疯狂和偏执的地步,他皱眉看着文舒窈,他一直问自己,当年答应了父母让妹妹作为他的滕人是否错了。

如今,答案却不再重要。

“本来我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可是哥哥你、你非要出来!你非要让皇帝留我的性命!你让我这么活着!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文舒窈忽然凶神恶煞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他。

“幽禁冷宫、生不如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好歹我杀了他此生的挚爱,他会记得我一辈子!谁要你多管闲事?!”

文以宁沉默,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句话:

“蠢女人。”

“谁?!”文舒窈喝了一声,立刻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子,“谁在那里!”

文以宁也奇怪的看过来,可是窗外根本没人。

已经入夜,冷宫的外面冷冷清清,夏季入夜时候还没有彻底凉下来的风,成了听竹馆之中唯一的暖意。

“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文舒窈尖声又问了一次,虽然面上凶狠,可是文以宁看文舒窈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自己的领口。

西十二宫闹鬼。

文以宁虽然心中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脑海之中却闪过了奏事处太监总管说的这句话。

“不管你是人是鬼,就算你是许氏那个贱妇我也不怕!哈哈哈哈哈哈——”文舒窈癫狂地指着外面的天空忽然大笑起来,“皇贵妃算什么、皇子算什么,天子都我敢杀、又何况是你们这些小喽啰!”

文舒窈这话说出来,文以宁就再也坐不住,跳起来到了窗口一把扼住文舒窈的手腕,颤声道:

“舒、舒窈,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天子吗?”文舒窈满不在乎地狠狠甩开了文以宁的手,“皇上驾崩了对吗?”

文以宁不可置信的看着文舒窈,后退了一步。

冷宫之中消息闭塞,文舒窈身边伺候的人早就被皇帝杖毙了,她是怎么知道皇帝驾崩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恨他,他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让我当他的女人。他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和人分享一个男人吗?”文舒窈反而无所谓地坐下来,竟然看着文以宁笑起来,“哥你知道吗?原来杀一个人如此简单。什么天子授命于天、有神灵庇佑,我看不过是哄哄老百姓而已。”

文以宁越听心越寒,文舒窈以前犯下的种种过错,他都能麻痹自己说那是小姑娘不懂事。可是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将皇上最宠爱的二皇子凌桐舟从堕星台上推下去摔死,暗中将兽苑饲养的土狗换成了野狼,让孕中的皇贵妃险些丧命。

他可以骗自己一次,借口自己妹妹还小,可是不能骗一辈子。

文以宁痛心疾首地咬了咬嘴唇,再抬头看着文舒窈的时候,只有恨其不争的怒意:

“舒窈,你太让我失望了。”

“哼——”文舒窈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她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忽然闭了嘴,冷冷一笑、刻薄地说道:

“四年未见,没想到哥哥你还是如此勾人,是个男人都放不下你。就算是听竹馆这样偏僻、晦气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看再尊贵的人都会来。”

文以宁一愣,稍加思索便迅速转身回头,却没有想到在听竹馆的门口看见了披着一身月华的宁王、顾诗心。

他听到了多少?

虽然面色惨白、心里有几分混乱,可是文以宁还是下意识地将文舒窈挡在了身后。

顾诗心勾起了右侧的嘴角:

“失望?舒妃叫皇嫂失望?本王倒觉得没有,皇嫂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这才过了不到两日,皇嫂就已经找出了杀害我皇兄的凶手。”

他知道了。

文以宁心中“咯噔”一响,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后退一步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且不论文舒窈所言是不是真的,宁王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摆脱嫌疑的机会。

“王爷难道当真相信小妹的胡言吗?”无论如何,文以宁咬了咬嘴唇,决心放手一搏。

“舒妃娘娘既然已经承认,本王又为何不信呢?”

“还是皇嫂想要舒妃娘娘到刑部画押留一份证词?这样也算是完全之策,”宁王点点头,“还是皇嫂想得周到。”

“顾诗心,”文以宁不耐烦地打断,“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嫂愿意和我做一笔交易吗?”宁王倒是爽快,立刻双手环胸,露出了狡猾的笑意。

“什么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