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秋风起(1/1)

最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口角。

地处偏僻,又不算富庶的小城,并没有经历过太久战火。城中的人,仍以旧日襄国子民为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众人过的还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然而,那些渡过笠泽来到这里的夏国人,逐渐占据了土地。佃户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困顿。

人人都憋着一口气。

那些夏国人,原也只是佃户罢了,来到这里翻身做了地主,便一个个都成了狐假虎威的混账。

朝廷,亦不再是襄国人的朝廷。

嘉南帝在位时,不论如何,饭且吃得上。

但如今繁刑重敛,苛捐杂税,别说吃饭,便是水也得比往日少喝几口。

吃不饱,日子自然不好过。

佃户们每日睁开眼睛,就得为如何果腹而头痛。

地租,地租,租的其实全是命。

一位张姓佃农,某日在田间说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不大,只是喟叹,但不巧被主人家听见了。

男人已年过四旬,富贵日子却还没有过多久,听见底下的佃农说什么命不命的,一下板起脸。

这穷地方,若非他没有门路,才不会来这里。

“既然知道租的是命,还不赶紧闭上嘴做你的活儿!”他厉声呵斥了句。

张姓佃农撇撇嘴,镰刀放在地上。

佃农,又不是他家养的狗。交租便是,旁的他可管不着。

两个人,各自不满。

风声凝固,气氛转眼便叫早秋的凉意给冻结。

“你好大的胆子。”

若不是他,这群佃农哪个吃得上饭?地是他的,不租又怎样?

眼看主人家脸sè不好,边上的人都靠过来,劝起张姓佃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做点活。

春天种的麦子,如今已到收割的时候。

地里一片金黄,还有的辛苦。

但争执已起,岂是三两句便能劝服。

何况他们劝得了佃农,却劝不了地主。

镰刀被踢进了水沟。

张姓佃农握起拳头。

面sè红润的地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挥舞拳头!”

张姓佃农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一激便涨红了脸。

于是,口角变成了拳脚。

地主呼啦啦叫来一群家丁。

佃农们也齐齐围上去。

秋风里,一番混战,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出事了!”

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田埂上。

不知是谁的镰刀,扎到了地主的脖子上。

他就像被风吹倒的麦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彭”地摔下田埂。

该死的襄国旧民。

该死的镰刀。

麦田上空的红日,一下覆上了乌云。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佃农们被拉去见官,连带着家人也没逃过。衙门里的官,亦是夏国人。大昭天下,襄国旧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夏人,这是要反了天啊。

必须要重罚。

必须要杀jī儆猴。

因此,上至老妪,下至襁褓中的yòu儿,全被砍掉了脑袋。

尸体被挂在城内示众。

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猴,并没有被儆省。

死人的腐臭味,一直被秋日凉风吹到城外。那些猴,全疯了。不止这里,大昭各处都发生了类似的事。

冲突,死亡,摁下,又冒出。

那些流淌的血,不知是襄国人的噩梦,还是夏人的。

到霜降,有人起义了。

消息传到京城,建阳帝正在赏枫。

和旁的皇帝不一样,他虽然是个武将出身,却并不热衷于秋狝。夏天过去以后,他便一直在赏菊赏秋,赏一切风花雪月。

小祝人矮,腿短,骑不了马,狩不了猎,能同他一起做的只有这些有眼便能享受的事。

宫人们都在门外。

枫树下,小祝被建阳帝抱在怀里。

他虽然是个长不大的侏儒,但到底比孩子要重一些。

建阳帝抱了半天,换了只手。

小祝问:“累了?”

“没有。”建阳帝摇摇头。

小祝伸长手,从树上拽下一片红透的叶子。

满树的红,如同烈阳燃烧。

他把叶子放在脸上,想要透过它去看太阳。小的时候,他一直活在黑暗里。因为同常人不一样,他丑陋又古怪,是母亲心里见不得光的存在。

因此,养他的那间屋子,只有一扇小到不比巴掌大多少的天窗。

下雨的时候,会有雨珠透过它落进来。

他总是站在那,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脸。

他不知道,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

若说爱,她却像那雨一样,毫不留情,冰冷刺骨。

可若说不爱,她又养着他,给他吃喝,给他纸笔,教他念书习字。

只是,她从来不许小祝叫她娘亲。

而父亲,小祝从未见过父亲的脸。

因着没见过,好像也就不是很伤心。一个陌生人,是不值得叫他惦念的。他的心思,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一直都在建阳帝身上。

不过,哪怕已经年纪不小,他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母亲的脸。

母亲并不是什么绝sè美人,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还有乌鸦鸦,绸缎一样的长发。

小祝想,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原本也应该有那样的头发和眼睛吧。

可直到现在,他的头发不管如何梳理,还是枯草一般。

手指一松,枫叶随风飘落。

宫人来报,说永定侯求见。

小祝让建阳帝把自己放了下来。

永定侯自从死了儿子,便郁郁寡欢,已经有阵子没有入宫。

他站在树下,看永定侯走进来,行礼问安。

男人依稀还是旧年能征惯战的样子,但头上已见花白,胡子也好像有点灰蒙蒙的。

建阳帝赐座,他便也坐下了。

小祝远远看他,感觉他的背似乎也有些句偻,再不是过去挺拔的模样。

他说了各地起义的事。

“那些贼心不死的襄国人。”言至尾声,他不快地骂了一句。

建阳帝问:“都是复国军的人?”

永定侯说不是,声音低沉了两分:“只是襄国人。”

“那个时候,就应该全都杀了的!”他恨恨道,“若是那样……”话没有说全,但小祝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要是都杀了,那靖宁伯也早就死了。

他的女儿不会嫁给永定侯的儿子。

永定侯府的世子爷,就会一直活着。

小祝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