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1/1)

第二章

那日周临渊在宣南坊买了糕点回去给乳母陈嬷嬷。

一到家就听说住周家旧宅的堂弟周临先在院子里等他。

周临先玩世不恭地笑望着周临渊,搁下茶杯起身迎他,笑道“三哥,今天你可得好好谢我,我要做你的媒人了。”

周临渊淡扫他一眼,剑眉微敛,“媒人?”

后来,周临渊给陈嬷嬷送糕点的时候,再度确认一遍。

多年前,的确是有这门亲事,是他祖父还在的时候为他定下的,双方还留有信物。

周临渊托给了周临先一桩事“你去打听她们主仆离京没有,在哪里落脚。不要声张。”

周临先欣然允之。

不久后,周临渊从周临先那里,得知了虞冷月的所在,她的住处,正好在他给陈嬷嬷买糕点的店铺隔壁。

她已靠自己开了间“三必”茶铺。

一旬后。

周临渊照常坐马车去糕点铺子,为陈嬷嬷买糕点。

尚未下马车,撩开车帘,他便看见三必茶铺挂出了新招子。

那招子,他未曾见过,却觉得眼熟极了。

像是为他而挂。

周临渊下马车进了三必茶铺。

青裙女掌柜正在柜前,用细细的工笔,蘸取胭红花汁水,往粉嫩透红的尾指甲盖上仔细描摹。

“可有脆青珠?”

郎君之声,音清调沉,似隔卓绝山水,捉摸不透,使人有强烈的一窥之欲。

虞冷月乍然闻声抬头。

他的唇薄而红,抿上的那一刻,似同时也合上了一丝对一切浅薄欲念的克制。

周临渊凝视着虞冷月。

她皮肤白皙,不着脂粉,唇色天然彤艳,本天然去雕饰。

徐徐抬眸间,鼻尖却有一颗怜人的小痣陡然跃出玉肌面。

如一张闺阁女子所用的精致花笺,恰到好处落下一点浅褐彩墨,又觉媚色宛然。

虞冷月吟吟一笑“有。郎君稍等。”

她放下工笔,在柜里取出提前包裹好的,一份瓦罐装的脆青珠。

只是指甲未干,凤仙花汁水犹然,纤纤细指挥舞间,如绦缓飘,有花红色的旖旎残影。

虞冷月双手奉去瓦罐。

周临渊伸手去接。

虞冷月托着瓦罐,放到他掌心。

无可避免的,尾指盖贴着他的肌肤,轻轻擦过他的掌心,无意间留下一点浅红汁痕。

她嫣然一笑,似未觉此等失礼之举。

周临渊不动声色接过小小瓦罐,托在掌心里。

心尖上却因掌心异样的触感,也生出浅淡的痒意。

虞冷月笑着嘱咐道“脆青珠需日食完,不可隔夜。因难制得,小店五日一制,其他时候都收招不卖。郎君若下次想买,请赶好时候。”

周临渊未置一词,留下银钱,带着瓦罐走了。

虞冷月瞧着他修长的背影,翘着小手指托腮,低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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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临渊买了脆青珠给陈嬷嬷食用。

陈嬷嬷赞不绝口“入口清甜,似有冰清感却不凉五脏六腑……”又尝了一口说“原是黄瓜,难怪你说对我的病症有好处。这一颗颗小珠儿,恁的圆,难为店主怎么挖出来的。好吃又好看。这叫个什么名儿?”

周临渊复述一遍“脆青珠。”

陈嬷嬷笑着赞许“名字也好听。”

周临渊微握着掌心,问道“嬷嬷下次还想吃了?”

陈嬷嬷一面儿吃,一面儿含笑点头“这东西比糕点还清爽,不腻味。不过三爷你公务繁忙的话,就不要老是为我这一点小事奔波了,我打发买办或者小厮去买,一样的。”

周临渊淡淡一笑“不妨事,都是顺路带的。”

陈嬷嬷岂不知道自己奶大孩子的一片苦心,他只是怕下人偷奸耍滑,或者命令一层层吩咐下去,到了下人那儿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到时候出了差错害她发病。

“嬷嬷,您慢吃,我去一趟内书房。”

“好好,你去吧。”

周临渊离开自己院子,往内书房去,在一颗石榴树底下,看到了一个丫鬟在抹指甲,用的汁水颜色,与三必茶铺女掌柜所用别无二致。

他走过去,颀长的身影遮住了小丫鬟面前的光。

小丫鬟骤然抬头,见了周临渊,惊惶紧张,红着脸颊站起来福身“三爷。”

周临渊望着她的手指甲问“你涂的是什么?”

小丫鬟头更低了,想藏起自己粗糙的手,又想被他多看一眼,羞怯地说“凤仙花汁,染指甲的。”

周临渊淡声问“沾了这个,怎么洗掉?”

丫鬟答“这个不好洗掉,但是自己会掉的,只是要些日子……”

周临渊再问了一遍“怎么洗掉?”语气较之前面,隐隐多了两分冷漠的威压。

丫鬟立刻肃然道“酒,用酒可以洗掉一些。”

晚上,周临渊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案前,发现掌心上的红痕犹在。

他想起丫鬟说的话,吩咐小厮“拿一碗酒进来。”

小厮茫然“三爷要喝什么酒?可要厨房准备夜宵的菜?”

周临渊摊开掌心,薄唇轻启“随便一碗酒。只要酒。”

小厮拿了酒进来。

周临渊在酒里沾湿棉布,不轻不重擦去掌心的痕迹。

可那道痕迹,就像丫鬟说的,不能全然擦干净。

手边另有一支玉骨狼毫笔。

纱罩灯下,玉骨嫩白纤细,颇似一根细长的……美人指。

但那双手,分明比玉骨还要更柔些。

周临渊叫人撤了那碗酒与棉布,任由掌心最后那点痕迹,自生自灭地留着。

五日后。

周临渊掌心凤仙花汁留下的痕迹已经全然没有了。

陈嬷嬷知他在院里,特地过来说“三爷,马上就要端午了。我知你不喜在家里过节日,正好老婆子我也想出去走走了,三爷陪我出去上上香,踏踏青可好?”

“好。”

周临渊点头答应。

陈嬷嬷笑道“好些日子没吃脆青珠了,那点心若是于我身体无碍,三爷得空打发人去再给我买一份儿回来。”

周临渊望过去,淡淡开口“嬷嬷,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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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临近端午,城内外都将要热闹起来。

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多了更多巡街的任务,一时半刻没工夫来三必茶铺骚扰。

雪书几日不见那帮穿官服的流氓,心情甚好,桌子都擦得比往日更有劲儿。

虞冷月在柜台前扒拉算盘,忽将算盘砸在桌面上,气鼓鼓说“生气。”

雪书拿着抹布进来,忧心道“怎么?账对不上?”

虞冷月无力地托腮叹气“穷的生气。”

雪书先是觉得好笑,随后又笑中带愁。

俩人长租下这间铺子,用了大半积蓄。

除了留下一些日后救急保命的银子,余下的银子,只堪堪够日常生活,即刻入夏了,两人连件新的夏衣都做不起。

虞冷月前世也过得平庸琐碎。

不过和现在到底天差地别。

以前么,日常琐碎无非思虑“今天吃什么”。

现在么,却是要考虑“明天有没有吃的”。

连她挑食的毛病都治好了不少。

虞冷月跟雪书商量说“端午的时候,咱们关了茶铺,去寺庙里摆摊儿吧。”

雪书十分心动地说“端午该备夏扇、符牌、百索、艾花……咱们把金陵的样式搬到这边来卖。”

南货北卖,向来是有的赚的。

虞冷月眯眼笑“女红我最不拿手,摆摊儿卖夏日物什可得靠你,我只能负责茶饮。”

雪书嗔笑“原也没打算让你缝制东西,你那手艺,只比七岁大的女娃娃好点儿。”

虞冷月心虚地摸摸鼻子。

她这辈子十分务实,耐心全用来学实用的本事了,譬如拨算盘之类。

至于女红么,按照时下大家对女人女红技术的要求,她的确拿不出手。

雪书洗干净了抹布,平平展展地摆在柜面上,便柔和地着说“那我去后院里准备了,这里你看着。”

虞冷月应了一声,继续清算这些日子的利润。

“老板娘,有没有脆青珠?”

门外有人瞧了招子找进来。

虞冷月抬头一看,十几岁的嫩面孔,一身灰色竖褐,像哪家的下人。

她微微一笑,却是干脆地回绝“没有。”

小厮皱眉质问“没有你店外挂什么招子!”

虞冷月仍是一张笑脸“抱歉了,东西卖完,招子忘收了。我这就去收。”

小厮拂袖而去。

虞冷月却并没真的出去收那招子。

片刻后,却是另一道好听的嗓音“可有脆青珠?”

与虞冷月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声音,如出一辙。

她盈盈抬眸,莞尔道“有。郎君稍等。”

周临渊眼看着虞冷月从柜台底下,拿出早备好的土色瓦罐,双手奉过来。

他徐徐伸手去接。

虞冷月轻轻将瓦罐放在他手中,嘴角稍扬,嗓音很是柔媚动听“端午将近,郎君可要随家人出来参拜神佛?不知是在崇福寺,还是玉皇庙?”

京城偌大,除了宣南坊的崇福寺和玉皇庙,还有崇北坊的法华寺、发祥坊的大隆善护国寺。

他凭什么偏去崇福寺和玉皇庙?

周临渊波澜不惊地看着虞冷月。

那双清冷深静的双眼,仿佛能将山川星河、尘埃浮沫都不动声色收容于眼底。

虞冷月坦然一笑。

她知道,连她亦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崇福寺。”

周临渊接了瓦罐,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三必茶铺。